晨光里的归处

　　吴鸿猷
　　周六的晨光来得格外早，也格外温柔。它漫过东边远山的脊线，淌进城市的公园，将林间疏疏落落的叶影，印成满地湿润而亮的光斑。
　　虽是初冬，却无半分寒意。空气清冽干净，带着泥土与草木最原始的气息。我在广场上缓步走着，目光始终追着刚满六岁的小孙子——他正骑一辆鲜亮的黑色自行车，在我眼前快活地绕圈。
　　他还不太熟练，小小的身子微微弓着，努力向前蹬踏。车轮飞转，划出两道银亮的弧。车头不时俏皮地晃动，连带着车身也摇摇摆摆，他却丝毫不慌，只顾一往无前地蹬下去。咯咯的笑声和那句“外公，你看我骑得稳吗？”像树上雏鸟的啼鸣，短促、清脆，轻盈盈地抛向空中。那声音仿佛也是圆滚滚、暖烘烘的。风拂起他额前的软发，底下是红扑扑的脸蛋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，盛满了此刻所有的光。
　　他在我周围骑了好几圈，见我坐到长椅上，便也骑到跟前，一脚支地，一脚仍搭在踏板上，静静望过来。晨风把他额前的头发吹得有些蓬，发梢下那双乌亮的眼睛澄澈极了，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影。
　　“外公，”他唤我，语气里带着孩子独有的认真，“等我长大了，我要考到元谋去工作。”接着又问：“要考多少分才能去元谋工作呢？”
　　我微微一怔。元谋——这地名从刚满六岁的他口中说出，裹着稚嫩的奶音，竟生出一种奇异的、让人心头发软的生疏与亲昵。周围的鸟鸣，远处老人的咳嗽，仿佛瞬间静默，退到了极远的地方。只有那两个字，悬在清冽的晨光里，沉甸甸的，又暖融融的。
　　我伸手轻轻扶住他小小的车把，藏起心底泛起的微澜，朝他笑了笑：“是吗？怎么突然想去那么远的地方？”
　　他仰起脸，眼角弯起明亮的弧度，神情郑重得像在宣布一个酝酿已久的大计划：“我去了元谋，就能照顾你和外婆了呀。”他稍顿，仿佛已望见了那样的将来，声音里透出笃定的欢欣：“我每天下班就回家，做饭给你们吃。我会炒鸡蛋，还会做蛋糕——妈妈教过我的。”
　　他的话，像一颗小小的石子，咚的一声，轻轻投进我心深处那泓名为岁月的潭。荡开的，是温暖与酸楚交织的涟漪。
　　涟漪无声，却漾开一片遥远的风景——红土地上高高的木棉，常年不息的龙川河，蜿蜒穿过田野的小路，老屋上空笔直升起的炊烟。我又看见逝去的父母，一次次站在门口张望的身影，目光长长，像要把那条小路望穿。
　　而此刻，眼前这个还需要我弯下腰才能抱起的小人儿，这个连自行车都还骑得摇摇晃晃的小人儿，竟已用他全部的心灵地图，悄悄为我们锚定了一个未来的归处。
　　那个归处，叫“家”；那份心意，叫“孝”。
　　沉浸在这氛围里，我的思绪也缓缓流淌。来女儿所在的城市帮忙带孙子，不知不觉已两年。送他上学，接他放学，做他爱吃的菜，听他叽叽喳喳讲幼儿园、小学里的趣事，陪他读书写字——这些琐碎的日常，浸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情。
　　女儿女婿工作虽忙，却总不忘叮嘱我们注意身体，时常添置衣物，买来新鲜果蔬。家里有事，也总是耐心问我们的意见。这份细致与体贴，背后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。而这教养，正是家中代代相传的门风——既有“忠”的持守，更有“孝”的温情。
　　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，我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温热。轻轻握住他的小手——那样软，那样嫩，像未绽的花苞，让人心底生出无尽的怜。我默默问自己：这小小的手掌里，为何竟装着如此厚重的牵挂？
　　这牵挂，大概是在这两年日复一日的陪伴里，不知不觉生根的吧。是在我为他讲那些或古或新的故事时悄悄萌芽的？是在电话里听见故乡亲人用乡音絮絮闲谈时渐渐生长的？是在他爸爸递来一只热乎乎的烤红薯时暖起来的？还是在他妈妈每次见面时温柔的问候声中流转的？
　　也许，它只是藏在每一个寻常的黄昏里——当他放学回来，一下子扑进我和外婆怀中，厨房里饭菜的香气正袅袅飘来。那一刻，“家”的样子与“爱”的方式，便这样静静烙在他幼小的心上，无声，却深刻。
　　我们家从不敢说有什么了不得的门风。祖辈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，父辈是老实本分的寻常百姓。若说有什么信条，也不过是“做事要踏实，待人要尽心”，还有就是——“心里要装着家”。
　　这“踏实”与“尽心”，大概就是寻常人家所理解的“忠”：忠于手上的活计，忠于对他人的承诺；而这“装着家”，便是那最朴素、最不必言说的“孝”了。
　　这样的孝，没有晨省昏定的古礼，也不见卧冰求鲤的传奇。它只是母亲给外婆梳头时轻柔的动作，是父亲搀扶着祖父身体的那份安稳，是我们无论走多远，口中总说着乡音，梦里总留着故乡一片屋檐的固执。
　　谁曾想，这一点血脉里的温热，竟顺着光阴的河床，悄悄流进了第三代的心中。而今，又被这孩子用如此天真而郑重的方式，静静捧了出来。
　　他见我久久不语，只默默望着他，露出几分疑惑，伸出小手在我眼前轻轻晃了晃：“外公，你怎么了？元谋……不好吗？”
　　我握住那只晃动的小手，将它轻轻拢在掌心。那手是那样小，那样软，却仿佛已握住了整个未来的暖意。“好，”我的声音微微沙哑，却浸满了笑意，“元谋当然好。那里的土地暖洋洋的，路是宽的，河水是清亮亮的，山是绿的，天是蓝的，太阳落山的时候，云霞烧得像一匹锦缎。到了夜里，星星又多又亮，仿佛在跟人间的灯火说悄悄话呢。”
　　他眼睛一下子亮了，仿佛那片星空已然映在眼底。“那我一定要去！”他清脆地宣告，满是孩童不容置疑的决心。
　　“好，”我点点头，扶稳他的小车，“那我们就先学着把车骑得稳稳当当的，好不好？”
　　我没有告诉他，去元谋到底需要考多少分。那个数字，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面前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。重要的是，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清晨，一颗关于“根”与“爱”的种子，已悄然落进他纯净的心田。它不需要分数来浇灌，只需这样和煦的风、这样明亮的阳光，和日复一日平凡却深情的陪伴。它自会慢慢生长，稳稳扎根，终有一天亭亭如盖，将我们血脉里流淌的那份最朴素的“忠”与“孝”，静静荫庇下去，传向更远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