泸沽湖的雾

　　泸沽湖的雾
　　吴鸿猷
　　从泸沽湖旅行归来，我与妻子聊得最多的，便是那里的雾。每当提起，她总会带着惊喜叹道：“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雾。”
　　是啊，那样的雾，我也从未见过。话音落下，我的思绪便又一次飘回那片湖畔，沉入那缭绕而神秘的回忆之中……
　　记得那天清晨，我们站在泸沽湖边，恍如误入仙境的凡人，闯进了神明隐居之地。眼前的一切让我们怔住了，吃惊得几乎手足无措。
　　我清楚地记得，我们是前一天下午抵达的。那时，湖水还明晃晃地铺展在眼前，碧蓝如一块巨大的宝石，四周青山环抱，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。可仅仅过了一夜，湖，不见了。真的，那么辽阔的一片水域，竟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。
　　是什么样的力量，能让一整片湖在夜色中悄然隐去身形？
　　带着满心惊奇，我揉了揉眼睛，凝神细看。
　　看到的只有白，一种难以言喻的白。它并不单调，靠近水面的地方泛着淡淡的青灰，向上又渐渐融进天际那抹鱼肚白里。这白是活的，无声地流动着、翻滚着。时而急促，时而舒缓，时而高涌，时而低伏。有时薄如蝉翼，隐约透出近处水波的微光；有时又厚如一堵无边的墙，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。
　　我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，雾气便温柔地裹了上来。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湿润的凉意，睫毛上很快凝起了细小的水珠。脚步也不自觉地放轻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，又像是担心会撞上什么看不见的屏障。
　　或许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浓的雾，又或许是第一次真正被大雾包裹，看得出，妻子心里十分紧张。她反复轻声说着：“这仙人在的地方，也太神秘了吧……”声音里带着几分忐忑，又仿佛在努力说服自己，想要从这片白茫茫中悟出些什么来。
　　更令人惊奇的是，泸沽湖的雾，竟会发出声音来。当我静立凝神，便能捕捉到它若有若无的吐纳。那是极轻、极细的声响，是水汽在氤氲中凝结又消散的声音，宛如春蚕咀嚼桑叶，窸窸窣窣，绵密而空灵。偶尔，自浓雾深处，会传来“欸乃”一声清越的桨响，紧接着，是水波被轻轻划开的、柔腻的荡漾声。可放眼望去，除了漫无边际的白，依旧是无垠的白。那些声音，仿佛是从另一个维度悄然渗入，才刚贴近耳畔，还未及触碰，便被这无边的纯白温柔地推拒开来。那一刻，我不由地想，我和妻子之间的低语，是否也是如此——传向了那个不可知的世界，而后，又被悄然送回？
　　最奇妙的是，我们沿着湖岸边走边看的时候，竟有幸目睹泸沽湖的雾在嬉戏。晨光从东边“女神山”的山脊后悄然透出，好像失去了锋芒，变得柔和而迟疑。它不像是在无情地驱散雾气，倒像是在温柔地雕刻着雾气。只见一束光斜斜地探入雾中，将原本混沌一团的雾气，切分出大小不一、高低错落的层次。光柱所到之处，亿万微小的水珠被瞬间点亮，宛如漫天星尘缓缓起舞。忽然微风拂过，光柱碎了，星尘散了，一切又重回朦胧。我不禁惊叹：“这哪里是人间景象，分明是天地在变一场浩瀚的魔术。”
　　随着雾的起落流转，我的心也跟着起伏荡漾。说实话，起初是焦灼的，像个心急的孩子，一心想看穿这天地间的谜题。我踮起脚尖，伸长脖颈，恨不得有一阵大风呼啸而来，瞬间吹散这层层迷雾，还我一个清澈坦荡的泸沽湖。
　　可雾哪里理会我的急切？它似乎永远读不懂我的心，依旧从容地、悠悠地来，又缓缓地去，不争不抢，不慌不忙。到后来，我反而从它的节奏里，渐渐读懂了它的性格——那是一种自在的、属于自然的呼吸。
　　于是，我放下了“非要看清”的执念，转换了思路：既然看不透，何不就坦然凝视这“看不透”本身？雾中的泸沽湖，或许本就是它另一种真相的呈现。
　　我定了定神，静下心来，学着雾的节奏轻轻呼吸，在心里对自己低语：慢下来，再慢下来。说来也奇妙，当双眼不再执着于穿透朦胧，皮肤却先醒了——雾气拂过脸颊，竟带着羽毛般轻盈柔软的触感。接着，雾水中糅合的水草清香，也悄悄潜入呼吸，那气息朦胧而飘忽，痒痒的，又清润宜人。而雾中偶尔浮现的一角山影，或是一闪而过的猪槽船影，都成了不期而遇的诗意馈赠。
　　一只水鸟“嘎”地一声，蓦然从身旁的格桑花丛中惊起，扑翅声穿透晨雾，格外清亮。
　　这时，一条摩梭人的猪槽船从浓雾深处缓缓摇出——起初只是一个朦胧的黑点，渐渐轮廓清晰，船头身着传统服饰的摩梭女子，身影在薄雾中时隐时现，恍若自古老的传说中悄然驶来。
　　我不由地想，他们的“走婚”习俗，是否也如这泸沽湖的晨雾一般，在外人眼中缭绕着一层神秘，而对生长于此的人们，却是再自然不过的、带着诗意的日常？
　　不知不觉，已近中午。雾气开始悄然流转。
　　先是边缘透出光亮，四周的山峦一座接一座地显露身形。接着，湖岸线的轮廓逐渐清明，阳光的力道也愈发饱满，像一把金色的梳子，细细梳理着弥漫的雾气。随着光线渐强，雾气缓缓退去——而令我惊奇的是，它的退场极有尊严。那不是仓皇溃散，而是从容不迫地、依依不舍地，流向山坳与林间。仿佛在轻轻道别：“我还会再来的，如果你喜欢，你也再来吧。”
　　“我还会再来的，如果你喜欢，你也再来吧。”
　　是的，我喜欢。我还会再来的。至今我仍记得离开泸沽湖那刻的画面：当最后一缕轻雾如烟般消散在水面，泸沽湖终于完整地铺展在眼前——湖水澄澈，青山如黛，一切熟悉得仿佛我昨日初遇的模样。
　　后来，每当回忆起泸沽湖之旅时，脑海中就会悄然浮现出泸沽湖的雾。就忍不住遐想：世间万物，从来就不是亘古不变，有些东西，终究是不一样。就像泸沽湖湖上的晨雾，似神秘的面纱。来了又走，走了又来。来时轻灵，走时不扰。在悄然隐去时却留下一缕悠远的余韵。这余韵让人们渐渐读懂了一个道理：美，并不在于看清全部，纠结完整。有时候，那半遮半掩的朦胧，那一时的残缺，那在探寻中悄然升起的期待与想象，才最是动人。
　　泸沽湖的雾，就是看不清的美。那半遮半掩的朦胧，让你总想探寻；那不急不燥的身影，让你沉静安然，让你心智空灵、致远。
　　缥缈、朦胧、静谧、纯净，又时时变幻——这，或许就是泸沽湖的雾的最真实的模样和真实魅力吧？多么的美，多么令人心动、令人神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