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了开始的离别

　　文 / 刘墨闻

　　我辞职的那天，好多同事在我桌子上放礼物，但他们都不说话，放下东西看看我就走，沉默里有许多内容，之前有误会的领导进了我的办公室坐下来看我画东西，也是不说话，看了一会拍拍我肩膀就走了，那一刻我忽然热泪盈眶。

　　事情还没有完，即使我已经离开了公司，许多同事还是为我推荐工作，包括之前的领导，甚至还给我介绍女朋友。回到长春的家以后他们每天都在群里和我聊天，讲生活讲工作，不同的是，他们没有和我的家人一样，老是问我下一步的打算，他们只是静静地陪着我，等我的决定。一个刚入职的小伙子加我微信说，我离开公司那天，他朝我走来一眼就认出了我，但他不敢和我说话。我忽然对他有了点印象，记得那是一个羞涩而欲言又止的表情，也让我想起四年前自己刚入职的样子。

　　大学毕业时，我和几个同学一路搭车从北方到南方，到深圳的第一天，我们在深大小西门租了一个房子，第三天开始上班，我的第一份工作是设计师助理，这份工作我做了一年，浑浑噩噩，忙得昏天暗地，没有正点下过班，没有休过完整的周末，和大多数刚毕业的孩子一样，理想和现实落差太大，总会因为落差而产生厌恶心里。

　　于是一年后我辞掉工作，学**建筑，绕着中国溜达了一小圈后又回到深圳，那段时间我靠着做点私活或者稿费过日子，没有固定的收入，日子惨淡的，连有热水器的房子都租不起，凉水洗澡太遭罪，于是晚上先在小区里跑三圈，等到大汗淋漓时再狂奔上楼冲个凉水澡，日子过得那叫一环保。

　　后来大学时的两个好朋友实在于心不忍，硬是把我接到了他们刚搬的新家。正在整理行李的我，又接到了行业内排名第一的设计公司面试电话，我穿着短裤T恤回头看着当时的朋友，他们一脸坏笑地互相嘀咕着，我甩了电话说：就知道你们不舍得让我白住，赶紧给我找了个工作对吧。

　　我把脸扭过去装作叹气，其实眼泪早就挂不住了。

　　因为负责招聘的领导不经常在，所以当天下午我就被叫去面试了。时间很紧，我几乎没什么准备，只换了一条长裤。那天去面试的路上，我发了条微博，内容是：我只带了两只铅笔。现在这条微博依然还在。

　　机会很好，但我很心虚，于是想着即使不成功，也当做是一次锻炼吧，好好享受过程就好，当时的我已经准备好把这次经历，早早地当成纪念。一共三轮面试，第一轮是HR，先面试，然后笔试。第二轮是公司大总监，针对笔试的部分进行问答，第三轮是部门经理，聊工作和想法，三轮面试后。HR又走进来问我，什么时候可以上班。

　　走出公司的时候我回头望了很久，这家我大学时就梦想着来的公司，这家曾经我只敢想想的公司，我终于来了，我终于和这个国度里最顶级的产品设计师，成为同事了。我站在公司门口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，我说你以后对我少凶点，我可能要发达了。

　　在这家公司，我工作了三年多，从设计师，到组长，到项目经理，我像个孩子一样慢慢成长着，我的前辈领导们走马灯般不停地更换，他们要么自己创业，要么身份转变，从设计师变成了CEO，公司像一个军校，不停地位这个行业输送着顶尖的人才，许多人来了，学到不少东西后离开，还有许多人在这见过高峰后，便离开了这个行业，没有再回来。

　　我公司曾经的搭档魁哥，家里是富商，他在深圳做了三年多的设计师，没有发达的起色，被父母强行换回长沙老家接手家里生意。

　　年末的时候，魁哥回深圳谈生意，正好赶上公司年会，于是他也参加了，我的领导看着曾经的手下四散，有些感慨，他喝得微醺，站在讲台上说：我们这个行业说得好听点，是设计师。难听点，就是个画图的。但是画图的也有自己的想法，守着一份手艺活不容易，想要发财做这个不是什么好选择，但是没办法，我实在是太喜欢设计了，我太喜欢了。

　　魁哥站在台下，像三井寿求安西教练那样，站在台下对着领导喊：教练，我想做设计，我想做设计。

　　我们跟着笑，他却哭了出来，所有人一起干杯，像是喝尽了所有的心酸。

　　那天领导醉得拿着两个碗，给唱歌的同事打节拍，还被人录了下来，这个视频被大家疯传，大家实在太爱他了。在我像个无知的雏鸟一样面对森林时，他是第一个教我**翅膀的人。

　　我不知道如何拒绝或接受客户的无理要求时，他教我“强硬的让步和委婉的拒绝”。

　　我不知道为何设计要接受销售的建议时，他告诉我“让听见炮火的人做决定”。

　　我不知道为什么设计能力并不算很突出的我，可以被他选为项目经理时，他告诉我“个人主义者，要让他成为英雄。团队主义者，要让他成为领袖。”

　　更多的时候，他不像是一个领导，更像是一个助手，一个普通的前辈。他不会矫正我，只会看着我好好走路，然后适当帮助。因为他知道创造，是不能被教条化的，也没有绝对的正确与真理。

　　他是高级的人类，有能力没脾气，有情感没情绪的优秀物种，他永远都在那，像个和蔼的长辈，每次在公司我和他走照面，都要伸手去摸一摸他的啤酒肚，然后被他嫌弃地躲开。我们曾经有过误会，分歧，他批评我，又相信我，最终我们又沉默地讲和。

　　我活得太舒适了，只要把工作做好，几点来，几点走，时间完全是自由的，我们做砸了不少事情，领导们只是笑笑，我们取得了一些成绩，却也都变成了过去。生活安逸，导致我整个人变得非常懒惰，遇到瓶颈只会逃避，少了直面它的勇气。

　　我不是个聪明人，天生的命格就是需要比别人付出几倍的努力，才能达到和别人一样的效果。所以我明白只有折腾，才能让我学到更多东西。

　　在我完全地熟悉了这个环境后，在我已经**惯在领导的手下瓶颈地成长后，我接受了朋友的邀请，选择离开公司，重新开始一份事业，要去看看不一样的工作和生活方式。

　　我走出公司时，领导微信上像个孩子一样小心地问我：你还会做设计吗？

　　我说，会的，无论我是否从事这个行业，我都会一直做设计，我会坚持下去。

　　他回了我一个笑脸，非常可爱的笑脸。

　　今年的年末酒会我也参加了，领导的讲话显得有些感伤，他说一个人的一生，大约会换五到七份职业，有些人运气好，可以一生只做一件事，这是何等的功德，你们知道的，能陪伴你一生的实在太少了，父母儿女终远行，功名利禄身外事。只有身边的爱人，和这份谋生的手艺，它们才会陪伴你的一生。人生太短，精力也很有限，投入在一件事上，还未必够，有些人生来强大，他们就该惊天动地的活着，但有些人生来沉默，他们只会做事，什么也不说，只是在路上走着，这就是他们的生活。新年伊始，无论离开的，还是留下的，我都希望你们能找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人，还有命中注定的事。

　　接着他在新年的愿望墙上写下：希望，过去的我们值得回忆和原谅，今天的我们值得肯定和鼓励，明天的我们值得褒奖和期待。

　　我看着他写字的背影，默默地说，我想追赶你，我想成为你，所以我才离开你，所以我才离开你。

　　念着念着，我泪眼朦胧，在心里默默问着，为了能让自己变得好一点，为了想好好做一点事，到底还要经历多少告别，到底还要失去多少人。

　　那天我喝了不少酒，晚上梦见了二十岁时在亲王府画壁画的那段日子，我像个王府的侍卫手持刀剑，守护着光阴流逝后的体面，我还梦见自己在青海湖边游荡的日子，还有那匹我花了五百块买到的马，我是那样怀念在路上的日子，原来支撑我往前走的，也无非是对未来的一点点期待，和人生的一点点悬念。

　　元旦那天，我在机场，想着每年的年终总结和新年展望都是一样的，无非八个字：求而不得，锲而不舍。就好像老爸说的，与其撑帆远航，不如自成海洋。

　　那晚的航班上放了我最喜欢的电影《返老还童》，本杰明告别妻子和女儿以后，在日记中对女儿说：“做你想做的人，这件事没有时间限制，只要你愿意，什么时候都可以开始。你能从现在开始改变，也可以一成不变，这件事没有规矩可言。你能活出最精彩的自己，也可能搞得一团乱。我希望你能活出最精彩的自己，我希望你能见识到令你惊奇的事物，我希望你能体验从未有过的情感，我希望你能遇见一些想法不同的人，我希望你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，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到，我希望你有勇气，重头开始，重头开始。”

　　我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剪影说：“去追寻吧，在尘埃落定之前，在勇敢告别之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