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庭十帖
由 傲雪寒梅 · 李夫人 发表于 2025-11-17
是风先来的,带着些微凉的潮意,拂过廊下那架早已不言的藤萝。叶子便簌簌地,响成一片碎玉。那声音不是入耳的,倒像是浸到心里去的,一点凉,便幽幽地荡开。月光是有的,却不甚分明,仿佛一层薄薄的、晾久了的宣纸,虚虚地蒙着。于是那假山的石,亭角的翼,都成了纸上淡淡的影,失了锋棱,只剩下水墨氤氲开的轮廓。
目光沿着那曲折的游廊走,廊柱的朱红已黯成旧棠梨的颜色,沉默地立着。漆皮起了细密的裂痕,如岁月在掌心留下的纹,每一道里,都藏着些无声的昼与夜。这时便觉得,静也是有分量的,沉甸甸地压下来,压在石阶上,压在栏杆上,压在那一方许久未有涟漪的池水上。那水,绿得深沉,将天光月影都收作自己一梦,梦得久了,水面竟似凝着一层透明的薄釉。
忽然便有了一点琴音。或许是哪家庭院传来的,隔着高墙,越过树梢,到这里,只剩下几个零零落落的清泠音符,像秋夜偶然坠下的露。那音在空阔里颤着,寻不着依傍,盘旋几下,也便散了。余下的静,反倒比先前更满了些。
墙角有一丛细竹,风过处,便作细语。那不是人间的言语,是另一种交谈,关乎寒露,关乎将圆的月,关乎泥土深处蛰伏的旧梦。竹影筛在地上,疏疏落落,像一幅写坏了的狂草,笔意断续,墨色枯淡,那字句是无人能解的了。
总该有些声音来破这寂吧。譬如一声鹤唳,清厉地划破长空;又或是一阵清磬,从云外飘来。然而没有。只有时间,像一滴极浓的墨,在清水里缓缓下沉,丝丝缕缕地散开,却不惊动一点尘埃。
那池畔的太湖石,瘦、皱、漏、透,静默得如同一句修炼千年的偈语。每一个孔窍都曾吞吐过风月,如今却只守着空无。风穿过那些孔洞,发出低低的呜咽,像是遥远的叹息,又像是某种满足的喟叹。这石头,看尽了花开花落,云卷云舒,它自己便是岁月凝成的一段公案。
夜深下去,月光仿佛也倦了,流泻得迟缓。石阶上泛起青凛凛的光,是露水悄悄凝成了霜。那种白,不是雪的白,是更幽寂的,带着些许拒人千里的寒意。脚踏上去,想来会留下一个清浅的印痕吧,但不久,便会被新的霜覆盖,了无踪迹。
忽然记起一句很旧的词:“砌下梨花一堆雪,明年谁此凭栏杆?”此处没有梨花,也没有雪,只有这空庭,这亘古的静,与一个不存在的凭栏人。那惆怅也是淡淡的,不黏着,如同水上的浮萍,风一吹,便悠悠地荡开了,寻不着根。
终究是要走的。转身时,衣角带起一阵微小的风,惊动了脚边几片落叶。它们翻滚着,发出最后一点干燥的、碎裂的声响,旋即又归于沉寂。那空庭,仍在那里,含着它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静,与一场无人见证的,地老天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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